何少苓
我们这些1978年水科院恢复重建后招收的前3届研究生,绝大多数都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带着全国科技大会春风激发起的对祖国水利水电科技事业发展的深深期盼,怀着既兴奋又多少对水科院这个全国最高的水利水电科学研究殿堂忐忑的心情来到水科院,开始了新的学习历程。当时我院正值恢复重建之初,百废俱兴,院里的有识之士基于对全院人才队伍可持续发展的考虑,克服重重困难,下决心恢复了对研究生的培养。历经近30年的发展,当今我院已成为国务院学位办批准授予的“水利工程”一级学科8个专业的博士、硕士授予单位,培养了数以百计高质量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我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成为本单位的学科带头人,许多还在部、院、所担任了各级领导。
我们不会忘记30年前刚踏上北京的土地,就受到院研究生科方学斌等各位领导和老师周到和热情的接待;不会忘记在开学典礼上,数位资深学者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不会忘记我们这群30好几的“老学生”们在课堂内外浓浓的学术探讨氛围;不会忘记研究生部的任课老师们对我们有时在课堂上和他们直面讨论甚至质疑的宽容和鼓励;不会忘记同学之间真诚的互相帮助和扶携;不会忘记刻苦攻读的一个个不眠之夜;不会忘记我们在课余时间到紫竹院滑冰锻炼,看到刘永川同学不停地摔跤时善意嘻笑的情景;更不会忘记我们历经文革磨难后对重新获得学习机会的珍惜和溢于言表的幸福感。
当年我是和厉易生一同考上我院研究生的,和数位同学一样,我们带着已上小学的儿子一起上学,住的是集体宿舍。多年来,我们每每想起当年的岁月,都会对当时研究生部的老师和张进平、方璟等同学对我们的极大包容和帮助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是这些同学帮我们找了一块不足半米宽的木板搭在厉易生的床边,使儿子晚上有了一块栖身之地。当时一个房间里住了5位同学,已经很挤了,但他们从不对孩子的干扰表示出些许的不耐烦和意见,还经常腾出桌子让他做作业,使我们的孩子也生活学习在浓浓的友爱氛围之中。我们这几届的导师都是享有盛誉的知名专家,基于他们对水利水电学科发展高瞻远瞩的认知,使我们有机会开展了一些领域的创新性研究,对我们毕业后在各自科研领域的开拓进取极有裨益。例如对新型消能工(宽尾墩和窄缝消能)、拱坝优化、高速水流和不恒定流数值模拟、紊流模型、滑坡涌浪、河道演变、水轮机空化空蚀等的研究,均在当时国内的相关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至今还得以不断发展。导师们严谨的学风,对科学研究的孜孜以求和勇于创新,以及淡泊名利的博大襟怀深深影响了我们许多人的科学观和对人生定位的重新反思。
我的研究生导师是林秉南院士。对我而言非常幸运的是,当年只有我一个人报考他的研究生,在各门考分都合格而又无人竞争的情况下,我带着敬畏、忐忑而又高兴的心情成为了这位国内外闻名遐迩导师的研究生,并尊称他“林先生”至今。现在的研究生们可能很难想象出当年已经36岁的我当上研究生,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多少还有点难为情(当年我和厉易生在男女同学中分别是年龄最大的),觉得自己都那么“老”了,还带着孩子来上学。但自研究生的学习生活真正开始后,我们都忘记了年龄,仿佛重新回到了年轻的岁月,快乐、向上、孜孜进取。我感到林先生是一个视科研事业如命的人,60多年来,他在泥沙、高速水流、不恒定流等研究领域进行了许多开创性的研究,硕果累累。他培养的数十个硕士、博士研究生,当今都活跃在国内外的相关学术领域,仅在清华大学当教授的就有3位,都已是博士生的导师;现今还在我院工作的刘树坤、陆吉康、程晓陶等,对我国防洪减灾领域的学科发展起了很大作用,在洪水仿真等数学模拟领域不断发展和创新,还率先在我国大力提倡洪水风险管理、水旱灾害管理等理念并推动相关研究的开展。我本人在近30年和林先生的接触中,对他潜心科学研究和发展更深有体会。我从未听他讲过任何在文革中他和家人受迫害的事情;从未听他抱怨过对生活、对待遇的一丝不满;从未听他议论过他人的不是;从未听他炫耀过自己在学术上的成就。虽然他从未对我讲过,但我隐隐感到他并不喜欢他的学生当“官”,从心里更希望自己的学生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不断进取、有所作为。这些年来在清华大学执教的周建军教授一直辅助他对三峡水利枢纽的泥沙问题开展研究,是我们这些学生中和他业务上接触最多的人。前些年我曾认为林先生逐渐老了,不应当再让他操心,见到他时很少谈及业务上的事,还曾劝过他推掉手头上的一些工作,适当多休息和享受生活,但后来我发现,他离不开他的事业,每次上他家,他绝大多数都是在书房里伏案研究。平时我们只要一向他汇报有关科研的进展或一点点创新的火花,他都会很高兴、很耐心地听完,并予以指导和鼓励。
林先生多年来在泥沙、高速水流、不恒定流等领域的许多创新性成果都源自他对相关科研领域中一些创新端倪的非常敏锐的判断和及时捕捉。我的研究生论文是“破开算子法在二维潮流计算中的应用”,当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国外这一很具发展前景的数值计算方法,认为可用于诸如杭州湾等不恒定流的数值模拟,为此指导我用该法开展了在二维不恒定流计算中的相关研究。他安排我学了1年的法文(二外),为的是能真正读懂相关文献。记得经过数十个不眠之夜对模型的调试,我终于得到了模拟杭州湾潮流的合理结果,当我将与实测潮位及流速过程线吻合良好的计算结果送给他看时,我看到了自当他学生两年半后对我的第一次赞许的笑容。林先生治学严谨,严格要求我们对学问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他要求我在写文献综述时,要真正看懂前人的成果,才有可能写出客观的评述,并看清自己前进的方向。陈惠泉所长曾夸奖我论文的书写字体工整(当时我们的论文都是手写的),对文献综述等表述清晰,我说:“看看林先生本人,看看龚振瀛、刘树坤、王连祥、陆吉康他们几位师兄的字,看看林先生在我论文草稿上对某一个错别字一一做出的共20多处订正,我哪敢不认真呀?” 记得当时的我看到草稿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时真是感到羞愧难当,从此再不敢瞎造字,对无把握的字也经认真查字典后才敢落笔。我不会忘记在论文答辩之前,清华大学的一位主审专家对破开算子法本身提出了一些异议时,林先生对我说:“不要期望一做出成果别人就能承认,都来喝彩”;不会忘记在论文刚写完,还未答辩之时,他就要我到杭州的浙江省河口海岸研究所,将成果毫无保留地介绍给他们,让他们能及早采用该模型用于杭州湾的进一步研究。当我表现出多少有点舍不得时,他对我说:“科学是为全人类服务的”;我还不会忘记,在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在海洋学报上发表的头两篇论文在署名上他坚持将我列为第一作者的大气和对后辈的鼎力扶携等等。可以说这些对我自己的人生定位,对我的学风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直到现在,我还能不时从他的言行中对自己的工作进行反思。今年年初水利学会组织编写学科发展报告,专家们对“水利学科”的英文称谓各说不一,我给林先生打电话请教,没想到他在详细询问我各人的意见之后,答应说要用大约3天的时间进一步查询和思考。当时我在电话里一下子哑言了,像他这样一位对英文精通的学者还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称谓,我不该对自己的作风是否真正严谨做出反思吗?
我前一届的师兄陆吉康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数学力学系,是我们之中数学基础最好的一个。他的研究生论文是对溃坝洪水波的理论解进行研究,难度很大,在我们眼里都认为是一篇非常优秀的论文。意料不到的是,在论文答辩之前,清华大学的夏震寰教授提出,他论文中有一点内容若干年前美国曾有学者发表过,当时我们谁都知道陆吉康的论文绝对是独立完成的,为此都认为陆吉康应当如期答辩,但林先生支持了陆吉康自己要求重新做论文的意见,这意味着陆吉康将延期一年毕业,且意味着作为导师承认了指导学生研究时的一点疏忽。可以想见,作为国内外早已享有盛誉的林先生来说,需要多大的襟怀!一年之后,陆吉康拿出了在原基础上又前进一大步的论文,答辩时得到答辩委员会专家的众口称赞,称这是一篇非常优秀的硕士论文,完全达到甚至超出了博士论文的标准。这可以说是我在水科院工作近30年来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例子。
我们这一代研究生现都已年过60岁了。岁月如梭,近30年来在水科院学习和工作中发生的种种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在我院组建50周年之际,回忆起3年的研究生学习和生活,珍藏在心中的美好记忆一一涌出,历历如在眼前。感谢引导我们走入水利水电科研领域前沿的导师,感谢所有帮助、指导过我们的老师和领导,期盼我院未来的发展更加美好。
(此文写于二○○八年八月,编辑:殷人琦)